程志华:论所谓“朱子道”之说
2024-12-14 【 字体:大 中 小 】
程志华,男,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河北大学燕赵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(河北保定 071002),主要从事现代新儒学、儒家哲学研究。
摘 要:潘平格曾有所谓“朱子道”之说,并以此对朱子的理路进行批评。潘平格此说是否合理、有据,要从朱子本人如何看待道家谈起。从朱子文本来看,他确实对道家研究颇多,通过朱子对老子其人、《老子》文本和义理的研究,可以看出朱子最终仍然将儒道两家对立了起来。在道家谱系及义理流变的研究方面,朱子细致地梳理了老子、杨朱、列子与庄子四者之间的思想脉络与思想异同。此外,朱子还研究了道家与道教、儒家和佛教的关系,最终肯定了孔孟之道内圣外王的境界。事实上,朱子对道家与道教所做的研究属于“致知”,其目的仍在于“克己”和“敬”,即“拒盗”和“守门户”。因此,朱子虽然主张“不以人废言”,但终究认为道家“门户”错了。总之,潘平格所谓“朱子道”不合理,也无据。
关键词:朱子;朱子道;潘平格;道家;门户
毋庸置疑,朱子是儒学史上理学一脉之集大成者,对其学术渊源有两种观点:一种是其发扬了小程子的思想;另一种是他“暗袭”了道家思想精华。关于后者,朱子曾自述年轻时“无所不学”,涉猎范围广博,“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,禅、道、文章、《楚辞》、诗、兵法,事事要学,出入时无数文字,事事有两册”[1]2620,以至“出入于释、老者十余年”[2]。明末清初的潘平格曾有“朱子道,陆子禅”[3]769之说,批评朱子和陆子已背离孔门之道。潘平格此说得到黄宗羲弟子万斯同的赞同,但却激怒了以心学为宗、理学为辅的黄宗羲。万斯同回忆说:“同学因轰言予畔黄先生,先生亦怒。”[3]769单就朱子讲,如何认识潘平格的“朱子道”之说,乃是一个颇有学术价值的问题。而回答这个问题最直接可靠的路径是探讨朱子本人如何看待道家。
一、朱子论老子其人、《老子》文本和义理
老子作为道家的奠基人,其身份因文献缺失莫衷一是。《史记》记载有楚人李耳、楚人老莱子和周太史儋三种说法。前者为周之守藏史,与孔子同时但年长于孔子;中者与孔子同时,为阐扬道家思想者;后者为孔子之后的周太史①。在三者之中,朱子倾向于前者,认为作为道家奠基人的老子为李耳即老聃。
依朱子分析,之所以会出现老子其人的身份之争,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文献所载老子对“礼”的态度。一方面,老子曾为柱下史,“理会礼”即知礼、懂礼,故孔子曾专程赴周都向老子“问礼”:“孔子适周,将问礼于老子。”[4]另一方面,老子亦反对“礼”,甚至认为“礼者”乃“乱之首”。《老子》三十八章:“夫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。”很显然,这两个方面置于一人之身似有矛盾,故而产生了多个老子之说。在朱子看来,这其实并不矛盾,因为实际情况是老子“晓得礼之曲折”。老子虽“理会礼”,亦知礼有其用,但认为“礼”乃“无紧要的物事”,“殊无谓”,“不用得亦可”。朱子说:“某初间疑有两个老聃,横渠亦意其如此。今看来不是如此。他曾为柱下史,故礼自是理会得,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。只是他又说这个物事不用得亦可,一似圣人用礼时反若多事,所以如此说。”[1]2997
在老子的身份之外,朱子还论及了《老子》的文本。在他看来,《老子》之书非老子原创,而是老子根据已有文献摘录编纂而成。朱子的论据是,老子为柱下史,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古书,具备摘录编纂文献的条件。例如,《老子》三十六章之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”一语,已出现于《周书》之中②。质言之,《老子》之书乃老子基于“己意”“缉缀”已有文献而成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问:‘如《史记》引《周书》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”之类,此必非圣贤语。’曰:‘此出于《老子》。疑当时自有一般书如此,故老子五千言皆缉缀其言,取其与己意合者则入之耳。’”[1]1978很显然,这种说法与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所载老子西出函谷关被关令尹喜要求留作之说有别。两相比较,《史记》所载较为粗简,朱子所说则较为合理,因为像《老子》这样的经典很可能会有一个形成过程,是以往相关思想的结晶。
朱子进而对《老子》进行了深入研究。一方面,他对《老子》文本的部分内容进行了考据、训诂。例如,《老子》四十六章多作“天下有道,却走马以粪”,朱子则认为“粪”后有“车”字之漏。他说:“‘天下有道,却走马以粪车’是一句,谓以走马载粪车也。顷在江西见有所谓‘粪车’者,方晓此语。”[1]2998到元代,朱子此说被吴澄所证不误。吴澄认为,东汉张衡所著《东京赋》引用《老子》原句为“却走马以粪车”,但后被王弼“偶脱”,而“后人承舛,遂不知补”[5]。再如,《老子》首章: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名天地之始,有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欲以观其妙,常有欲以观其徼。”上文为王弼所作句读,但王安石却以“无”“有”作句并注释:“‘无名’至‘万物之母’。无,所以名天地之始;有,所以名其终,故曰‘万物之母’。”[6]朱子反对这种断句法,认为其“不妥帖”[1]2994,“非老子之意”,理由是《老子》当中“有名”“无名”与“无欲”“有欲”乃老子之专名,不可分开断句。他说:“如《道德经》云‘名非常名’,则下文有名、无名,皆是一义,今读者皆将‘有、无’作句。又如‘常无欲,以观其妙;常有欲,以观其徼’,只是说‘无欲、有欲’,今读者乃以‘无、有’为句,皆非老子之意。”[1]2990再如,朱子对“无”之含义作了训诂。《老子》十一章云:“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”关于“无”之所指,有人认为其乃“坐处”这样一种作用。朱子反对这种理解,认为其乃“毂中空处”“中空”之义,否则与上下文之“户牖”和“埏埴”之例不相称。他说:“若以坐处为无,则上文自是就辐毂而言,与下文户牖埏埴是一例语。某尝思之,无是毂中空处。惟其中空,故能受轴而运转不穷。”[1]2994另,《老子》四十二章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通常认为,此章为典型的宇宙论概述,而朱子则认为其中的“二生三”有错。“一便生二,二便生四。老子却说‘二生三’,便是不理会得。”[1]2998所谓“不理会得”,即“无道理”之义。何以“二生三”“无道理”呢?朱子的理据为:依伏羲作八卦,唯有“一生二”“二生四”之说,而没有“二生三”之理。“伏羲当初,也只见太极下面有阴阳,便知是一生二,二又生四,四又生八,恁地推将去,做成这物事。”[1]1624所谓“一生二”“二生四”,意指“阴”“阳”互动而万物生,其中无“二生三”之理。
另一方面,比上述考据、训诂更为重要的是,朱子对《老子》的义理进行了研究、概括和评价。邵雍认为,《易》与《老子》有关联,甚至可言《老子》出于《易》。朱熹反对邵雍这种观点,认为《老子》不是出于《易》,而是“自有其体用”,有自己的一套理论。他说:“康节尝言‘老氏得《易》之体,孟子得《易》之用’,非也。老子自有老子之体用,孟子自有孟子之体用。”[1]2986那么,这套“体用”是什么呢?朱子作了详细分析。
首先,《老子》之“体用”可概之以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”。朱子说:“‘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’,此老子之体用也。”[1]2986不过,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”原则性过强,故朱子又对其进行了具体解释。在他看来,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”可分为“体”“用”两面:“体”的一面指“虚静无为”的原则。“老子之学,大抵以虚静无为、冲退自守为事。故其为说,常以懦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”[1]2986“用”的一面指“全不肯役精神”即“柔弱不争”的原则。“老子之术,谦冲俭啬,全不肯役精神。老子之术,须自家占得十分稳便,方肯做;才有一毫于己不便,便不肯做。”[1]2986这样,“虚静无为”和“柔弱不争”之两面便构成《老子》的理论特征。
其次,《老子》何以会有上述理论特征呢?朱子的观点是源于其宗旨“求全身”,即在乱世之中以“耽空寂”来“求全身”。“及世之衰乱,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拿,畏一身之祸害,耽空寂以求全身于乱世而已。及老子倡其端,而列御寇、庄周、杨朱之徒和之。”[1]2993所谓“求全身”,实质是“独善其身”,即无论天下有道还是无道,“独善其身”是其根本宗旨。朱子说:“然设使天下有道而出,计亦无甚施设,只是独善其身,如老、庄之徒而已。”[1]1142所谓“独善其身”,实质则是“推恶离己”,即“只是占便宜,不肯自犯手做”。正因为主张“推恶离己”,故可言老子道家“少恩”,做事不敢担当。朱子说:“老子是个占便宜、不肯担当做事底人,自守在里,看你外面天翻地覆,都不管,此岂不是少恩?”[1]3253
再次,为了实现“求全身”的宗旨,《老子》的“术数”即策略是“以退为进”。即不是直接进取或进攻,而是待掌握对方利害长短后,间接地“从旁下一着”。朱子说:“老子之术,自有退后一着。事也不搀前去做,说也不曾说将出,但任你做得狼狈了,自家徐出以应之。……此固是不好的术数,然较之今者浮躁胡说乱道底人,彼又较胜。”[1]2913很显然,“以退为进”并非“不为”,而是“为”的变化招数。这样一种变化招数不同于浮躁的“胡说乱道”,它实际上暗藏着深层的谋划,表面上“不与人争”,实质上却与人“深争”。“《老子》一书意思都是如此。它只要退步不与你争。如一个人叫哮跳踯,我这里只是不做声,只管退步。少间叫哮跳踯者自然而屈,而我之柔伏应自有余。老子心最毒,其所以不与人争者,乃所以深争之也,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。”[1]3266或者说,“老氏之学最忍”,它主张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者,但目的是在“紧要处发出来”,从而使人招架不住。显而易见,这种“老谋深算”的变化招数着实令人心生畏惧。朱子说:“老氏之学最忍,它闲时似个虚无卑弱底人,莫教紧要处发出来,更教你枝梧不住……可畏!可畏!”[1]2987在朱子看来,“以退为进”不仅是《老子》关于个人人生之主张,而且亦是其“治国”和“取天下”之道。“老子便是这般气象,笑嘻嘻地,便是个退步占便宜的人。……只是他放出无状来,便不可当。如曰‘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’,他取天下便是用此道。”[1]2996
最后,《老子》的思维逻辑是“反者道之动”。《老子》四十章曰:“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。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”在朱子看来,“反者道之动”乃《老子》的“秘密”和“奥妙”。任何强大的东西终归要衰竭,所有弱小的事物终归要强大,故从反面着手、“从反处做起”,一定能收到出乎意料之“不可当”的功效。朱子说:“老子说话都是这样意思。缘他看得天下事变熟了,都于反处做起。且如人刚强咆哮跳踯之不已,其势必有时而屈。故他只务为弱。人才弱时,却蓄得那精刚完全;及其发也,自然不可当。”[1]2997-2998
在进行了上述研究和概括之后,朱子对《老子》之学进行了评价,而其评价包括肯定和否定两个方面。
就肯定一面讲,朱子认为,老子之学有一定的正面价值,有让人喜爱之处。“其(指杨朱)学也不浅近,自有好处,便是老子之学。今观老子书,自有许多说话,人如何不爱!”[1]2987具体来讲,正面价值有三个:其一,不兴鬼神。《老子》主张以“道”治世,故不会有鬼神作乱;前者追求治世之正道,后者追求治世之邪道。朱子说:“老子谓‘以道莅天下者,其鬼不神’。若是王道修明,则此等不正之气都消铄了。”[1]55朱子的意思是,虽然《老子》无压抑鬼神之直接论说,但其以“道”治世的主张自然压抑了鬼神思想。在此意义下,《老子》思想亦属于“常”,而非属于“妖”。其二,具有“少失”的优点。从“收”“放”角度讲,《老子》只重“收藏”,不务“放散”。“或曰:‘老子以其不能发用否?’曰:‘老子只是要收藏,不放散。’”[1]2259在此所谓“收”“放”是就“气”来讲的,是属于“精神”层面的,而不是物欲层面的。关于“物欲”层面,《老子》主张“收藏”须有“度”,否则,依“反者道之动”的逻辑,过度“收藏”会引发相反结果,遭受惨重损失。《老子》四十四章云:“多藏必厚亡。”朱子则说:“多藏必厚亡,老子也是说得好。”[1]2998这里,朱子是从惩罚私欲角度言“说得好”。总之,《老子》主张“清虚寡欲”,故而“少失”;此由汉、宋政治之实已得到验证。朱子说:“清虚寡欲,这又是他(指老子)好处。文景之治汉,曹参之治齐,便是用此。本朝之仁宗元祐,亦是如此。事事不敢做,兵也不敢用,财也不敢用,然终是少失。”[1]707
就否定一面讲,负面价值有二:其一,老子“绝圣弃智”“绝仁弃义”,是“不脱洒”。所谓“脱洒”,即“洒脱”,在此意指高超、完备、完美。具体来讲,老子只知“上一节”即“形而上之体”,不知“下一节”即“形而下之用”。然而,形而上、形而下虽为上下两节,但两节本应是贯通一致的。朱子说:“渠若识得‘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’,自不应如此。它本不知下一节,欲占一简径言之;然上节无实见,故亦不脱洒。”[1]2990老子虽然言“形而上之体”非常精彩,但他不知上、下两节之贯通,不知“礼乐刑政之所出”,故“欲去之”,故言其“不脱洒”。朱子说:“先儒论老子,多为之出脱,云老子乃矫时之说。以某观之,不是矫时,只是不见实理,故不知礼乐刑政之所出,而欲去之。”[1]2990其二,更为严重者,《老子》思想具有“害伦理”之弊。老子反对礼法,认为其“殊无谓”甚至为“乱之首”,故而对伦理有害。在解释“以文观人”时,朱子说:“无世间许多礼法,如何辨得君子小人?如老、庄之徒,绝灭礼法,则都打个没理会去。”[1]1085进而,朱子借用孟子之言,以“无父无君”之由将其“比之禽兽”。“儒教自开辟以来,二帝、三王述天理,顺人心,治世教民,厚典庸礼之道;后世圣贤遂著书立言,以示后世。及世之衰乱,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拿,畏一身之祸害,耽空寂以求全身于乱世而已。及老子倡其端,而列御寇、庄周、杨朱之徒和之。孟子尝辟之以为无父无君,比之禽兽。”[1]2993在此意义下,老子甚至不及“乡愿”:乡愿“无见识”,但仍在伦理范围之内,对伦理无根本害处;老子不讲伦理,已超出伦理范围,故会对伦理有根本害处。“老子不似乡原。乡原却尚在伦理中行,那老子却是出伦理之外。它自处得虽甚卑,不好声,不好色,又不要官做,然其心却是出于伦理之外,其说煞害事。如乡原,便却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,未害伦理在。”[1]3242伦理乃儒家“立身之本”,而老子之学“害伦理”,可见朱子事实上将儒、道两家对立了起来。
二、朱子论道家之谱系及义理流变
关于道家之谱系,朱子仅就原始道家来讲,主要包括老子、杨朱、列子、庄子四人。老子是道家之奠基人,如前已述。
关于杨朱,他作为道家重要代表人物,其学出于老子。朱子说:“杨朱之学出于老子,盖是杨朱曾就老子学来,故庄列之书皆说杨朱。”[1]2987因此,孟子通过批评杨朱来批评老子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云:“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”对此,朱子说:“孟子不辟老、庄而辟杨、墨,杨、墨即老、庄也。……杨朱即老子弟子。人言孟子不辟老氏,不知但辟杨墨,则老、庄在其中矣。”[1]3007
就杨朱的思想来讲,朱子认为其要点有三:第一,与老子相似,主张“放退”。“放”乃“放任”义,“退”乃“离开”义。杨朱与老子所不同者,乃老子要“以无事取天下”,而杨朱无此愿望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问:‘杨朱似老子,顷见先生如此说。看来杨朱较放退,老子反要以此治国,以此取天下。’曰:‘大概气象相似。如云“致虚极,守静笃”之类,老子初间亦只是要放退,未要放出那无状来。及至反一反,方说“以无事取天下”。’”[1]2987在与弟子会话时,朱子肯认弟子关于杨朱与老子之同异的观点。第二,蔽于“为我”。“为我”“为己”乃杨朱之学的核心宗旨。“杨朱乃老子弟子,其学专为己。”[1]1447在朱子看来,杨朱的宗旨是对老子“全其身”宗旨的继承,但其继承走向极致而成为“偏诐之辞”。在解释“诐辞”时,朱子认为其义为“偏执”,杨朱之学和墨翟之学即为典型的“诐辞”即“偏执之辞”。他说:“诐辞,偏诐之辞也。见诐辞,则知其人之蔽于一偏,如杨氏蔽于‘为我’,墨氏蔽于‘兼爱’,皆偏也。”[1]1271第三,杨朱之学“似义”而“不是义”。杨朱之学主张将人、我界限划清,“不相侵越”,表面看来似“义”,但终究不同——其宗旨不过是老子“全其身”之下的“放退”。朱子说:“杨朱看来不似义,他全是老子之学。只是个逍遥物外,仅足其身,不屑世务之人。只是他自要其身界限齐整,不相侵越,微似义耳,然终不似也。”[1]1321朱子的意思是,“义”虽然亦以人、我界限划清为前提,但其宗旨为“为人”,而杨朱之学则为“为己”,故,与其说它乃“似义而非义”,不如说简直就是“义”之反面。因此,朱子感叹道:“盖人心正,然后可以有所为。今人心都不正了,如何可以理会!”[1]1321
由上述三点可知,杨朱之学虽为老子之学的传承,但其传承将老子之学推向了“极至”。朱子说:“‘约’字……只凡事自收敛。若是吝啬,又当放开。……如老子之学全是约,极而至于杨氏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,其弊必至此。”[1]707正是由“约”到“极”,杨朱之学会导致“洪水猛兽之害”。“杨氏即老庄之道,少间百事废弛,遂启夷狄乱华,其祸岂不惨于洪水猛兽之害!”[1]1320
杨朱之后是列子和庄子。关于其间的关系,朱子认为,列子和庄子之学源于杨朱,这从《列子》和《庄子》文本中可得到佐证。“列、庄本杨朱之学,故其书多引其语。”[1]2991
关于列子与庄子,朱子反对庄子师从列子之说。《朱子语类》记载蔡季通的说法,“看《庄周传》说,似乎庄子师于列子”。但朱子否认这种说法:“这自说道理,未必是师列子。”[1]2992朱子的具体观点是:列子非郑穆公时人,而乃郑顷公时人,因为《列子》中论及孔子,而郑穆公在孔子之前。庄子在列子之后,此乃无疑。但是,所谓庄子“师列子”“模仿列子”没有根据,甚至“殊无道理”,因为庄子之“纵横”气象和“豪伟”文风明显异于列子;这种气象和文风缘于战国之特殊时代。当然,与杨朱一样,列子、庄子之学从根本上源于老子。“老子说他一个道理甚缜密。老子之后有列子,亦未甚至大段不好。说列子是郑穆公时人。然穆公在孔子前,而《列子》中说孔子,则不是郑穆公时人,乃郑顷公时人也。列子后有庄子,庄子模仿列子,殊无道理。为他是战国时人,便有纵横气象,其文大段豪伟。”[1]3008
关于列子其人,朱子总的评价是“列子平淡疏旷”[1]2988。“列子固好,但说得困弱,不如庄子。”[1]2992关于《列子》文本,朱子认为其内容多为迂诞怪僻之淫辞。“孟子、庄子文章皆好。列子在前,便有迂僻处。”[1]2991所谓“迂僻”,指迂诞怪僻、不合情理。不仅如此,《列子》所论如“达生”甚至为“离道”之“淫辞”。“淫辞如此,自不知其为邪。如列子达生之论,反以好色饮酒为善事,而不觉其离于道也。”[1]1237尽管如此,《列子》文本当中亦有可取者。例如,《列子·说符》载: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,而不肯以力闻。”朱子认为,《列子》之记载虽未完全可信,但其表明“圣人……自是与他人不同”却是可信的。“圣人本领大,故虽是材艺,他做得自别。只如礼,圣人动容周旋,俯仰升降,自是与它人不同。如射亦然。天生圣人,气禀清明,自是与他人不同。《列子》尝言圣人力能拓关,虽未可信,然要之,圣人本领大后,事事做得出来自别。”[1]958
关于庄子,朱子认为,《庄子》文本驳杂,非全部为庄子原著,其中有后人“搀入”的内容,尤其是讥讽孔子之数篇,内容非常粗野、庸俗。在论及黄门③《古史》一书时,朱子说:“《古史》中多有好处。如论《庄子》三四篇讥议夫子处,以为决非庄子之书,乃是后人截断《庄子》本文搀入,此其考据甚精密。由今观之,《庄子》此数篇亦甚鄙俚。”[1]3312至于《庄子》的思想内容,其中有值得肯定的方面,亦有需要否定的方面。就肯定方面讲,朱子赞扬庄子对“嗜欲”的批评。“人于天理昏者,是只为嗜欲乱着他。庄子言:‘其嗜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’此言却最是。”[7]朱子亦赞扬庄子对“次序”的重视。“君举所说,某非谓其理会不是,只不是次序。如庄子云‘语道非其序,则非道也’,自说得好。”[1]2180庄子将“次序”视作“道”,深得朱子的赞同。就否定方面讲,朱子认为庄子之病在于“不做”。“要之,他(指庄子)病,我虽理会得,只是不做。”[1]3001庄子虽然“理会得”,对许多事情看得透,但却主张“消极”“放弃”,此为其“病”。
由上述可知,在朱子看来,老子奠基之后,道家之“道统”的传承谱系为杨朱、列子、庄子。不过,在上述谱系当中,庄子与杨朱、列子不同,其学为老子之学的“转调”——虽为老子之学的传承,但发生了较大变化。朱子说:“庄子是个转调的。老子、列子又细似庄子。”[1]2991庄子的“转调”可谓巨大,因为它导致与老子、列子思想的“细似”,即“微似”。这个巨大的“转调”所指有两方面。
一方面,庄子之人与老子不同,表现出明显的“才高”和“气傲”的特点。就“才高”讲,《庄子》文本中诸多论述可为表征。例如,《庄子·天下》言:“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”朱子评论道:“庄子这数语甚好,是他见得,方说到此。其才高。……若见不分晓,焉敢如此道!”[1]3001他还说:“庄子说话虽无头当,然极精巧,说得到。”[1]1654“精巧”“说得到”,都是“才高”的表征。不过,“无头当”亦是庄子的特点,此便是其所谓“气傲”之处——“无拘检”,即无所拘束。朱子说:“庄周曾做秀才,书都读来,所以他说话都说得也是。但不合没拘检,便凡百了。”[1]2988“气傲”这样一个缺点,把“才高”的优点掩盖了。关于此,朱子还将庄子与邵雍作比较:邵雍较稳重,中规中矩;庄子较豪放、才见高,但却没有“拘束”,从而把其优点“蹴踏”了。“庄子比邵子见较高,气较豪。他是事事识得,又却蹴踏了,以为不足为。邵子却有规矩。”[1]2988
另一方面,庄子之文与《老子》有变化,对老子之学进行了“调整”。这表现在两点上:第一点是,尽管老子主张“虚静无为”,但他是“以退为进”,是主张做事的;庄子虽然有才见,却完全不主张做事。朱子说:“老子犹要做事在。庄子都不要做了,又却说道他会做,只是不肯做。”[1]2989质言之,老子是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庄子却是真正的“无为”。因此,相对于老子讲,庄子乃“虚而不实”。朱子说:“庄子说得较开阔,较高远,然却较虚,走了老子意思。若在老子当时看来,也不甚喜他如此说。”[1]2995由此来讲,庄子将“老子意思”“走了样”。第二点是,老子“纷扰”“劳碌”,但较为“收敛”;庄子“乖离”“放纵”,而“不拘绳墨”。朱子说:“老子极劳攘,庄子得些,只也乖。庄子跌荡。老子收敛,齐脚敛手;庄子却将许多道理掀翻说,不拘绳墨。”[1]2989或者说,老子是有“规模”且守“规模”的,而庄子将其“规模”“尽底掀翻了”。“看得庄子比老子,倒无老子许多机械。……老子则犹自守个规模子去做,到得庄子出来,将他那窠窟尽底掀翻了,故他自以为一家。老子极劳攘,庄子较平易。”[1]1540这里,“劳攘”与“平易”对讲,前者强调“深邃”,后者强调“浅显”。
三、朱子论道家之外在关联
道家理论作为一种存在,其外在关联涉及道教、儒家和佛教,而最近、最紧密的关联者乃是道教。关于二者的关系,朱子总的看法是,道教源于道家,但为道家的“歧出”。
朱子认为,道家为道教之渊源。“《老子》中有仙意。”[1]2988正因为如此,杨朱之学亦成为道士修炼的助缘。“庄子数称杨子居之为人,恐杨氏之学,如今道流修炼之士。”[1]1447不过,道教与道家之间已经发生义理之“节变”。朱子说:“老氏初只是清净无为。清净无为,却带得长生不死。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。如今恰成个巫祝,专只理会厌禳祈祷。”[1]3005朱子的意思是,道教未取老子的根本义,而是取其附带义,从而转变了道家义理。正因为如此,道教许多论说和功夫已非“老庄之道”。“某尝言,今教导之法,皆失真……以至说禅底,也不是他元来佛祖底禅;修养者,也非老庄之道,无有是者。”[1]235不仅义理上发生“节变”,道教之元典亦不同于道家元典。道家元典为《老子》《列子》《庄子》,其余不足以称“元典”;道教元典为《丹经》《参同契》,其余亦不足以称“元典”。道教这些元典虽与道家元典有关系,但已不同,“已非老氏之学”。朱子说:“道家之书只《老子》《庄》《列》及《丹经》而已。《丹经》如《参同契》之类,然已非老氏之学。《清净》《消灾》二经,皆模学释书而误者。《度人经·生神章》皆杜光庭撰。最鄙俚是《北斗经》。”[1]3013-3014
进而,朱子专门研究了《参同契》及相关的道教经典,并著有《周易参同契考异》。在他看来,《参同契》文章极好,是一本好书,但出于“恐泄天机”之意,为文艰深晦涩,难以理解。“《参同契》文章极好,盖后汉之能文者为之,读得亦不枉。其用字皆根据古书,非今人所能解,以故皆为人枉解。……《参同契》为艰深之词,使人难晓。其中有‘千周万遍’之说,欲人之熟读以得之也。大概其说以为欲明言之,恐泄天机,欲不说来,又却可惜!”[1]3002就其内容讲,《参同契》的实质是由“精”“气”两种根本要素炼而成丹之新异之说。朱子说:“《参同契》所言‘《坎》、《离》、水、火、龙、虎、铅、汞’之属,只是互换其名,其实只是精气二者而已。精,水也,《坎》也,龙也,汞也;气,火也,《离》也,虎也,铅也。其法:以神运精气结而为丹,阳气在下,初成水,以火炼之则凝成丹。其说甚异。”[1]3002
《龙虎经》为道教另一部经典,其常被视为先出于《参同契》,《参同契》为参照《龙虎经》而作。朱子不赞同这一说法,反而认为《龙虎经》乃概括《参同契》而成。“世有《龙虎经》,云在《参同契》之先,季通亦以为好。及得观之,不然,乃隐括《参同契》之语而为之也。”[1]3002此外,朱子还探究了道教《阴符经》《握奇经》两部经典,并著有《阴符经注》。这两部经典常被说成是黄帝所作,唐代道士李筌得之,遂得以传世。朱子不赞同此说,认为它们均为李筌托古而作,理由是其文字古怪,与圣贤“平正”之言语不同。“《阴符经》,恐皆唐李筌所为,是他着意去做,学他古人……《握奇经》等文字,恐非黄帝作,唐李筌为之。圣贤言语自平正,都无许多峣崎。”[1]3003
那么,何以道教为道家之“歧出”呢?朱子的理解是,道教乃抛弃道家而学佛教而有。他批评道教说:“道家有《老》《庄》书,却不知看,尽为释氏窃而用之,却去仿效释氏经教之属。譬如巨室子弟,所有珍宝悉为人所盗去,却去收拾人家破瓮破釜。”[1]3005道教乃丢弃道家义理、仿效佛教而创立,但道教丢弃了道家的“珍宝”,得到的却是佛教之“瓦砾”“破瓮破釜”;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,佛教却从道家“偷却”了不少“宝藏”;此着实具有讽刺意味。“佛家偷得老子好处,后来道家却只偷得佛家不好处。譬如道家有个宝藏,被佛家偷去;后来道家却只取得佛家瓦砾,殊可笑也。”[1]3009这里“后来道家”指道教。
关于道教之理论,朱子认为其至少存在三方面的缺欠:其一,“三清”的说法有缺欠。“三清”为仿效佛教释迦牟尼“三身”而创造。“其所谓‘三清’,盖仿释氏‘三身’而为之尔。佛氏所谓‘三身’:法身者,释迦之本性也;报身者,释迦之德业也;肉身者,释迦之真身,而实有之人也。今之宗其教者,遂分为三像而骈列之,则既失其指矣。而道家之徒欲仿其所为,遂尊老子为三清:元始天尊,太上道君,太上老君。”[1]3005显而易见,“三清”对“三身”的仿效是失败的,因为“三身”乃释迦之三种面相,为“三位一体”的关系;“三清”却为“三像”即三位实体,为“三位三体”的关系。“玉清元始天尊既非老子之法身,上清太上道君又非老子之报身,设有二像,又非与老子为一,而老子又自为上清太上老君,盖仿释氏之失而又失之者也。”[1]3005另,将作为“三清”之一的老子置于昊天上帝之上,乃“悖戾僭逆”之甚。“悖戾僭逆,莫此为甚!……况庄子明言老聃之死,则聃亦人鬼尔,岂可僭居昊天上帝之上哉?”[1]3005老子虽为“三清”之一,但终究是人,是老子之“人鬼”,“鬼”怎能居于昊天上帝之上呢?总之,道教关于“三清”的说法存在重大理论缺欠。其二,道教所谓“鬼”“神”亦有不足,其实质不过是“阴”“阳”二气之自然耳。“《易》言‘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’,此却是知鬼神之情状。‘魂气升于天,体魄归于地’,是神气上升,鬼魄下降。不特人也,凡物之枯败也,其香气腾于上,其物腐于下,此可类推。”[1]3004不仅如此,道教所谓“仙人不死”,亦不过是“清虚之气”之升腾变化。“人言仙人不死。不是不死,但只是渐渐销融了,不觉耳。盖他能炼其形气,使渣滓都销融了,唯有那些清虚之气,故能升腾变化。”[1]3002其三,道教之修养亦有局限性。概括地讲,道教修养主要是“屏气减息”和“少思虑”两条,但道教不考虑人之不同情况,“一律”地推行、宣扬,以致“未有不败”“不成病痛者”。因此,道家修养之法仅为“下策”。
只是屏气减息,思虑自少,此前辈之论也。今之人传得法时,便授与人,更不问他人肥与瘠,怯与壮。但是一律教他,未有不败、不成病痛者。……心缩气亦未为是。……才使气,便不是自然。只要养成婴儿,如身在这里坐,而外面行者是婴儿。但无工夫做此。其道引法,只如消息,皆是下策。[1]3003
总之,道教许多理论“乱道”,背离了“道”。“今极卑陋是道士,许多说话全乱道。”[1]2991质言之,道教不过是愚弄欺骗之术。“道家行法,只是精神想出,恐人不信,故以法愚之。……道家说仙人尸解,极怪异。”[1]3006在此,“道家”指的是道教。
进而,朱子探究了道家与儒家的关系。如果说道家与道教关系最紧密的话,那么道家与儒家的关系则最重要。
关于道家与儒家的关系,朱子分别探讨了孔子与老子、孟子与庄子、孔孟之道与老庄之学三个方面的关系。
第一,《论语》《礼记》《庄子》《史记》等均记载孔子曾问礼于老子,本文前述老子时亦已有涉及。在朱子看来,孔子适周问礼,确实缘于老子“知礼”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厚之问:‘孔子何为问礼于他?’曰:‘他本周家史官,自知礼,只是以为不足道,故一切扫除了。’”[1]1447不过,孔子适周还有另外的目的,即“遍观上世帝王之书”——鲁国虽亦有书,但数量远不及周天子的王都所藏,而老子是周之守藏史。
大抵成周时于王都建学,尽收得上世许多遗书,故其时人得以观览而剽闻其议论。当时诸国,想亦有书。若韩宣子适鲁,见《易象》与鲁《春秋》,但比王都差少耳。故孔子看了鲁国书,犹有不足;得孟僖子以车马送至周,入王城,见老子,因得遍观上世帝王之书。[1]1987
既然如此,孔子删定六经与老子似亦有关系。不过,朱子认为,没有证据证明孔子见过《老子》之书。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问:‘孔子曾见他书否?’曰:‘未必见。’”[1]1447
第二,孟子与庄子生活于同时代,所处区域亦不遥远,但二人从未互相提及,已见文献亦未有记载,故二人关系便成为一个有趣的问题。朱子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分析。关于孟子为何不提庄子,朱子认为原因有三:其一,孟子因反杨朱之学而排斥庄子之学,因为庄子之学本于杨朱之学。朱子说:“杨朱之学出于老子,盖是杨朱曾就老子学来,故庄、列之书皆说杨朱。孟子辟杨朱,便是辟庄、老了。”[1]2987其二,庄子社会影响小,亦无弟子门生。庄子“只在僻处自说”,没有形成影响或影响不大,所以孟子没有理会他。“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,他只在僻处自说,然亦止是杨朱之学。但杨氏说得大了,故孟子力排之。”[1]2988庄子之学在杨朱之学笼罩之下,故孟子排斥杨朱也就等于排斥了庄子。其三,孟子歧视“南方异端之学”。孟子认为鲁之南为“夷”,其学为“异端”,只能“夏变夷”,而不可“夷变夏”。如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载,陈良“北学于中国”而为儒者,其兄弟陈相、陈辛在陈良死后则背弃儒家,转学于“异端”的许行。庄子是蒙人,而蒙处于鲁之南。故,朱子说:“当时南方多是异端,如孟子……说‘南蛮
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’,是当时南方多异端。”[1]2990关于庄子为何亦未提孟子,朱子的解释是:孟子虽然年长,且影响也大,按常理庄子应该提及孟子,但由于地理相隔,“声闻不相接”,故不相识、不相知。朱子说:“庄子去孟子不远,其说不及孟子者,亦是不相闻。”[1]2990他还说:“孟子平生足迹只齐鲁滕宋大梁之间,不曾过大梁之南。庄子自是楚人,想见声闻不相接。”[1]2989总之,因为上述诸种原因,不仅孟子与庄子未曾谋面,其思想也失去直接“碰撞”的机缘。
第三,关于孔孟之道与老庄之学,朱子认为有三方面之差别。其一,“道”之体不同。两家都论“道”,但所论“道”内涵却不相同,根本区别在于“无”与“有”——老庄的“道”是“无”,孔孟的“道”是“有”。“孔、孟见实理,把作合做底看。他(指老子)不见实理,把做无故不肯为。”[1]1447质言之,老庄的“道”是“至无而真无”,孔孟的“道”则是“至无而实有”。“庄子‘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’……只是他说得惊天动地……圣人之学,则至虚而实实,至无而实有,有此物则有此理。”[1]231也就是说,老庄的“道”只是“空寂”,而孔孟的“道”有“义理”。“庄子亦云:‘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’也只是如此教人。但他都无义理,只是个空寂。儒者之学则有许多义理,若看得透彻,则可以贯事物,可以洞古今。”[1]3018其二,“道”之发用不同。老子与孔子均讲“无为”,此为其所同。但不同的是,老子的“无为”是绝对的不为,是“全不事事”,尽管其乃通过“无为”而达到“无不为”的目的。孔子的“无为”却是相对的不为,是“有所为”的不为,且是根本上“有为”的不为。“不必老子之言无为。孔子尝言:‘无为而治者,其舜也与!夫何为哉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。’老子所谓无为,便是全不事事。圣人所谓无为者,未尝不为,依旧是‘恭己正南面而已矣’;是‘己正而物正’,‘笃恭而天下平’也。”[1]537-538其三,“道”之境界不同。《论语·先进》载,曾点述其志,有“咏而归”“暮春浴沂”等说法,孔子颇为赞许。庄子亦有相似的境界,主张“逍遥”“自在”,但不同的是,庄子“跌荡”,毫无拘束,游戏人生;曾点却于“逍遥”“自在”处只是略说而已,其境界要高出许多。朱子说:“曾点意思,与庄周相似,只不至如此跌荡。庄子见处亦高,只不合将来玩弄了。”[1]1027所谓“境界高”,是指孔孟之“道”以内圣外王为宗旨,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境界。
朱子还探究了道家与佛教的关系。一方面,道家与佛教存在关联。其一,道家是佛教东渐的媒介,佛教东渐依靠老庄之学得以站住脚。“释氏有一种低底……彼初入中国,也未在。后来到中国,却窃取老庄之徒许多说话,见得尽高。”[1]2987-2988佛教本来在中国无从立足,是道教之“接引”为其提供了机会。其二,道家是佛教在中国发展的“佐佑”。道家不仅“接引”佛教到中土,而且“佐佑”佛教发展。“佛教初入中国,只是修行说话,如《四十二章经》是也。初间只有这一卷经。”[1]3035由仅有的《四十二章经》到后来出现大量经律论,得益于道家的助缘、“附益”。“佛书分明是中国人附益。……却是人佐佑之。初来只有《四十二章经》,至晋、宋间乃谈义,皆是剽窃老、庄,取列子为多。”[1]3038其三,道家是佛教中国化的关键。佛教入中土后之发展已远非本有形态,而这种变化即所谓“中国化佛教”的形成。“释氏中《四十二章经》是古书,余皆中国文士润色成之。”[1]3013其中的典型是禅宗的出现。“道之在天下,一人说取一般。禅家最说得高妙去,盖自庄、老来,说得道自是一般物事,阒阒在天地间。”[1]3011另一方面,尽管有如上关联,但道家与佛教仍有原则性不同。其一,道家之“无”与佛教之“空”不同。佛教的“空”是“绝对的空”;老子的“无”实是“有”,只是清净无为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谦之问:‘佛氏之空,与老子之无一般否?’曰:‘不同,佛氏只是空豁豁然,和有都无了,所谓“终日吃饭,不曾咬破一粒米;终日着衣,不曾挂着一条丝”。若老氏犹骨是有,只是清净无为,一向恁地深藏固守,自为玄妙,教人摸索不得,便是把有无做两截看了。’”[1]3011-3012老子的“无”是相对“有”而言,故其“无”虽为“至无而真无”,但此“无”仍是“在”,仍为“有”;佛教的“空”是对“无”的否定,为“绝对的空”。故,朱子此处所论老子的“无”实是“有”,与前述其为“至无而真无”并不矛盾;二者为不同层次的言说。其二,对伦理态度不同。道家虽绝灭伦理,但不完全;佛家绝灭伦理,是完全的。“或问佛与庄、老不同处。曰:‘庄、老绝灭义理,未尽至。佛则人伦灭尽,至禅则义理灭尽。’”[1]3014此即前述朱子所谓老子认为礼“殊无谓”但他却“理会礼”之所同指。朱子还说:“庄、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。佛则人伦已坏。至禅,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扫灭无余。由此言之,禅最为害之深者。”[1]3014
结 语
综上所述,朱子关于道家着重探讨了三个问题:一是关于老子其人、《老子》文本和义理;二是道家之谱系及义理流变;三是道家与道教、儒家和佛教的关系。这三个问题虽未必是道家自有谱系和义理的全部,但它们全面反映了朱子对道家的态度和观点。关于为学,朱子曾以“治家”之“三事”为譬加以说明:“致知、敬、克己,此三事,以一家譬之:敬是守门户之人,克己则是拒盗,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的事。”[1]151“敬”是鹄的,目的是“守门户”;“克己”是方式,目的是“拒盗”;“致知”是措施,目的是了解“自家与外来的事”。方式和措施虽各有目的,但终究服务于鹄的。此三事落实到朱子如何看待道家这个问题上来讲,“敬”对应于他对儒家门户之守护,“克己”和“致知”对应于他对道家的探讨。其中,“致知”较具客观性,属“中性”;“克己”是关键,具有明显的倾向性,为“致知”的目的。
关于“克己”这个关键,落实到朱子对待道家的态度和观点上来看,他还有两个方面的具体论说:其一,不以人废言。即使是“异端”,朱子亦主张“不以人废言”,持一种开放心态,取其“可取”之处。他说:“庄、老之学,未可以为异端而不讲之耶?……‘君子不以人废言’,言有可取,安得而不取之?”[1]2498因此,当弟子出于门户之见不敢读《老》《庄》时,朱子却予以鼓励说,“读之何害”,关键是要“自有所主”和了解圣学与“异端”之所以别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谟曰:‘平时虑为异教所汨,未尝读《庄》《老》等书,今欲读之,如何?’曰:‘自有所主,则读之何害?要在识其意所以异于圣人者如何尔。’”[1]2498其二,门户之分不可不鉴。虽然道家与儒家有义理相似,但其终究属于“旁门左道”,与圣学不可同日而语。“今释、老所以能立个门户恁地,亦是他从旁窥得近似。”[1]2893因此,虽然道家之书可读,虽然其有“可取”之处,但终究其“门户”错了。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问:‘老子之言,似有可取处?’曰:‘它做许多言语,如何无可取?如佛氏亦尽有可取,但归宿门户都错了。’”[1]2994-2995所谓“门户”错了,意指道家纵使有“可取”之处,它终究不堪比肩儒家圣学。
总之,虽然朱子年轻时“无所不学”,以至“出入于释、老者十余年”,对道家思想多有涉猎,但他“克己”之“拒盗”和“敬”之“守门户”的明确态度和主张,足以表明他不接受道家。质言之,潘平格所谓“朱子道”不成立,万斯同表示赞同的学理依据亦不充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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